第62章 直言不讳 唯有家人
窗外,飘着细碎的雪花;窗里,林彗星饰演的蔡薇跪在木地板上,一件一件地收拾新新的小衣服。
这边一叠是他一岁之前的,特别小;
那边一叠是他学走路时的,大了一些;
最右边一叠是他最近的,有一件上头还沾了些西瓜汁,呈现出暗红色污渍。
林彗星眼前浮现出长庚四岁时的模样,调皮捣蛋的小家伙,吃饭总没个正形。叫他吃饭戴围兜,他就鬼哭狼嚎,叫得跟杀猪似的。她总是把他困在怀里,拼命往他嘴里塞饭。每次她都累得直喘气,恨恨地盯着他,发誓再也不管他了。
这个“吃饭困难户”唯有吃西瓜的时候才秒变“小乖乖”,缠着姐姐把大西瓜剖成两半。姐弟俩一人一把勺子,一人一半西瓜,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吃西瓜。他狼吞虎咽,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西瓜汁,像只邋遢的小花猫。
林彗星“噗嗤”一笑,冷漠的神色有了裂痕。
副导演一愣,剧本里只写了从冷漠到悲伤,可没让她笑啊。这么演,不是离题千里了吗?偏偏张固安点了点头,很是满意的样子,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监视器,想看她接下来会怎样表演。
彗星笑着笑着,将那件衣服抱住,十指死死扣住那块沾了西瓜汁的布料。长庚丢了,被她弄丢了,从那以后他寄人篱下,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……如果当初她能将他抓牢一些,如果她不放他自己去买糖葫芦,如果……世上没有如果,新新的死亡,与长庚的丢失一样,无法回头。而她,也永远无法再找回最疼爱的那个孩子,更没机会跟他说一句“对不起”,还有“我爱你”。
彗星脸上的笑容渐渐扭曲,由心底生发出的遗憾和悔恨吞噬了她整颗心,她垂下头闷声哭泣,到难以抑制地放声大哭,哭得撕心裂肺、痛断肝肠。
整场戏一镜到底,没有一处停顿、没有一句台词,却令在场所有人心中悲戚、酸楚不已。
直到张固安喊了停,邱谛给她披上羽绒服,她都没能停止哭泣。眼泪像开了闸一般,怎么也关不住,她狠拍自己的脸,想让自己停下来,最后反倒哭得越发厉害,整个人都抽搐起来。
张固安和罗媛感觉事情不妙,连忙过来安慰。发现安慰不起作用,张固安便让其他工作人员离开这个房间,只留下邱谛在这里,陪她静一静。
邱谛紧紧抱住她,努力安慰她,想把她从戏里带出来:“你是林彗星,听到了吗?今晚想吃什么?重庆火锅好吗?我请客,我付账,然后陪你搞对象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讨厌……”
彗星被他弄得又是哭又是笑,跟个精神病似的。
房间外,齐屿默默转身离开。
彗星见状,在邱谛耳边道:“帮我叫住他?”
邱谛点点头,让助理给她喝点热水,自己跟着齐屿走了出去。
半小时后,林彗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来到别墅区东墙边。这里人烟稀少,又有几棵大树遮挡,环境极佳。齐屿从一棵树后走出来,身后只跟着邱谛。
“你们聊,我去那边等。”邱谛说完,便离开了。
齐屿背靠着一棵树干,右脚踢了踢地上的雪,不耐烦地道:“你演那一出给我看,不就是想让我感动吗?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,从……”
没等他说完,彗星飞奔过去,牢牢地拥抱住他。
“你,你干嘛?!”齐屿吓了一跳。
“对不起,当初不小心弄丢了你。”彗星轻道,“还有……长庚,姐姐爱你。”
齐屿怔住了,她表现得那么真诚,真诚到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她是在演戏。就像刚才那场戏,她不用说一句话,他也能感觉到她在为当年的事情而痛苦,感觉到她真的舍不得他。
下一秒,彗星松开他,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泪,笑着说:“好了,憋了十几年的话,说出来感觉好多了。”
树枝上的积雪落下,砸到她的头顶上。齐屿想把那些雪拨掉,不想她感冒。想着想着伸出了手,刚碰到她的头发,又触电般收回。
彗星莞尔一笑,自己把头上的雪弄下来,握在手心,再张开手:“这些雪初看时很美,但是,它的本质不过是一团冰。如果不及时除掉,停在头上会伤身,留在路上会伤人。”
齐屿一凛:“你什么意思。”
“金丽文给你的那些资助,就是这些雪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如果我没猜错,金丽文知道你今天要来剧组做专访,一定要求你偷拍一些东西吧?”彗星道,“可能是拍摄关键情节画面,透露到网上,一来削减神秘感,二来可以提前攻击我。当然,如果有猛料,她也绝不让你放过。发出来的报道,怎么抹黑怎么来,最好让《人间失独》彻底糊掉。”
齐屿不得不承认,她的猜测没错。
“长……”彗星话到嘴边,又改了口,“齐屿,刚才张导和罗制片夸你态度很好、采访很专业。”
“是吗?”这话他爱听,跟师父跑了这么多年新闻,可不是白跑的。
“是啊,你有能力、有专业,如果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,真正去做娱乐新闻,你混得未必比现在差。而且,也会得到大家的尊敬。”彗星劝道,“反之,在现在这条道上越走越黑,最终只能把人都得罪光了。”
齐屿冷哼一声:“我明白了,您林大明星哪儿是跟亲弟弟说心里话呢?您上赶着跑这儿来,是为了劝我离开文姐,好给你自己除掉一个对手吧。”
“没错,我是想把你从对手名单上剔除。”彗星坦诚道,“如果你不是我弟弟,我会用尽方法告到你破产。现在,我只希望你能及时回头。相信我,偷拍、威胁、两头吃利,她让你做的这些不是正道,也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齐屿争辩道:“这个圈子本来就是这样的,不光是这个圈子,哪里没有潜规则?哪里没有下作手段?只要能挣大钱,什么手段都是好的!”
“这些都是金丽文告诉你的?”彗星急道,“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金丽文,她只是在利用你为她做事,根本不会为你的将来考虑。等你在圈里的路走死了,她会帮你吗?她只会想尽办法榨干你最后一点血,然后把你踢出去!”
“当年是你把我从家里踢出去,现在口口声声为我好了,你装什么圣母?!”齐屿恼了,“她踢我出去又怎么样,至少我还有钱,大不了换个圈子从头再来!”
“第一,我从来没有故意丢下你,当年的事只是意外;第二,你以为换个圈子重新来那么容易吗?自己的名声臭了,信用没了,到哪儿都举步维艰,你懂吗?”
“我不想听!”
“不想听也得听!这世上,只有家人才会对你说这些真话!”
“你不是我的家人!”
“长庚……”
“我说了我叫齐屿!”他大声道,“把你嘴闭上,不然我不知道明天头条上会写出你什么黑料!”
说完,他踏着积雪,愤而飞奔离开。
邱谛走出来,站在彗星身侧,轻轻拥住她的肩,给予无声的安慰。
“我是不是太急了?”彗星请问,“他才刚刚有点松动,我不该这么快跟他说那些。”
邱谛摇摇头:“迟早得有人敲醒他。”
齐屿连人带器材回到工作室时,金丽文已经在他的办公室等着了。
她穿着亮灰色女款西装,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练。
“采访结束了?”金丽文脸上带笑,像个母亲那样和蔼可亲,“拍到需要的内容了吗?”
齐屿默了一瞬,脑海中浮现出彗星说的那些话。如果他以专业取胜,张固安和罗媛依然会欣赏他;如果他按照金丽文的要求去偷拍,毫无疑问,他会登上张固安工作室的黑名单,从此再无机会去采访张固安。如果张固安把这些事告诉朋友,其他导演也会排斥他。
他不是傻子,以前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,有过很多顾虑。金丽文三言两语一劝,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需要钱,圈子里的潜规则是多么正常,毁掉林彗星是多么的爽。于是,他放下顾虑,愉快地与资本拥抱。
“齐屿?”金丽文见他默不应声,又喊了喊。
“哦,文姐。”齐屿回过神来,答道,“罗制片看得紧,没拍到什么。不过这次专访效果不错,我剪辑好回头发给你看看。”
“专访不重要。”金丽文摆了摆手。
“不重要?”齐屿皱着眉头,从选题到列采访提纲到正式采访,都是他亲自去做的,真的不重要吗?
金丽文叹了口气,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当然知道以你的专业水平,肯定能做出特别精彩的专访。可你把专访做好了,那是帮着《人间失独》做宣传。你想想,岳总能高兴吗?咱们要做的正好相反。”
见他脸色不好,金丽文笑了笑,语重心长地道:“事情做好了,少不了你的好处。何必纠缠于无用的东西呢?”
“我明白,”齐屿打起精神,“只是,现场确实没什么能爆的黑点。”所有人都兢兢业业、认认真真的拍戏,没有耍大牌、没有吵架撕×、没有约炮偷情,唯一能上热搜的大概就是邱谛和林彗星之间赤果果的粉红泡泡了。
“没有黑点,就制造黑点。这方面你最擅长,不是吗?”
齐屿默然,从“掌掴门”到“裸照门”再到“劈腿打易钊视频”,全都有他的参与。制造黑料,他确实再擅长不过。
“怎么不说话?”金丽文问。
“林彗星知道了。”
“知道什么?”
“我是谁。”
“呵,不愧是我带出来的,这么聪明。”金丽文挑了挑眉,循循善诱,“怎么,她跟你说几句好话,就让你忘记这十几年的苦日子了?小屿,林彗星这个人太擅长拉拢人心了。你这么精明的人,不会这么容易被她骗到的,对吗?”
齐屿点点头。
“其实她知道了也好,为了表现出一个好姐姐的模样,她肯定会对你百般示好,也会放松对你的警惕。”金丽文冷静分析,“你可以趁此机会到她和邱谛身边去,一定有办法制造出具有杀伤性的黑料。”
齐屿歪头看她,突然感觉心里堵得慌。为了抹杀林彗星,她是不是任何事都能做,任何人都能利用?应该是的,因为他也是这样。
“我爸妈出事,也是你们制造的吗?”
金丽文一怔,随即恢复笑容:“开什么玩笑,我们哪儿来那本事,能把手伸到文家镇去?你文姐我是混娱乐圈儿的,又不是混社会的。”
“真的?”齐屿之前就怀疑了,只是一直没有证据,也不敢质问。
“你想想看,你不想利用你爸妈的事情打击林彗星,所以不让风尚娱乐报道那件事。我有说什么吗?岳总有说什么吗?”
齐屿微微颔首:“我明白了,对不起文姐,我不该那样说。”
“没关系的,文姐可不是小气人儿!”金丽文笑眯眯地拥抱他,拍拍他的肩,半开玩笑地道,“唉,只不过岳总的性子可没文姐我这么佛系。你千万别被林彗星牵着鼻子走,不然失去了后盾,当心一朝回到十年前。到时候,文姐也保不了你哦……”
金丽文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每次都是这样,过来给齐屿交代下一步的任务,顺便查看一下风尚工作室的运营情况。毕竟,因为她当初出钱投资,齐屿才能建成这个工作室。她是大股东,有权干预工作室的运营方向。她也是他的伯乐,有权干预他的人生方向。
齐屿把摄像机从包里拿出来,又抽出采访提纲,准备剪辑采访视频。他坐在电脑前,呆愣了一会儿,看着采访提纲,感到一阵气闷。
齐屿“唰”地站起来,把旁边的桌子掀翻。桌上的文件撒得满地都是,咖啡杯掉下来,摔得粉碎。掀桌子,砸板凳,有员工敲门想问怎么了,也被他拿文件盒砸了出去。疯狂地发泄过后,他蹲在地上,痛苦地抓头发。
齐屿知道,金丽文和岳信海在利用他,林彗星也未必能信。他只是夹在两派中间的棋子,看起来万分重要、风光无限,其实根本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好不好受、他想要什么。现在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。
他翻出手机通讯录,找到存起来很久却一直没有拨出去的那个号码,备注名是“文静”。
看了一眼,他又把手机关上。
从他决定报复姐姐的那一刻起,他就再也没有家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