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悦是个聪明的，听彗星这样说，便清楚这是要把易钊摘出去。她也清楚了，林彗星让她在节目上咬出金丽文，其实是给她一个机会，让她做人证。只要她尽可能地把责任推到金丽文头上，她承受的风波就会小很多。可是，金丽文是星云娱乐的经纪总监，树大根深，她要是这样做了，就实实在在地得罪了金丽文和星云娱乐。

“没关系，咱们先化妆，你慢慢考虑。”林彗星把秦悦扶起来坐到梳妆椅上，用眉笔给她画眉毛。一笔又一笔，一划又一划，力道柔中带刚。

秦悦浑身僵硬，这世道，愣的怕横的，横的怕不要命的。金丽文是可怕，可如今这林彗星也不好对付。只见林彗星笑得轻巧，那笑容三分甜，五分冷，还有两份难以言喻的狠劲儿，直叫秦悦攥紧了拳头，心头骇然。

“我答应！”秦悦讨好地笑着，“我什么都听彗星姐的，成不？”

叩叩！

门外响起敲门声。

郑业民道：“秦小姐，导演和主持人请您过去对词。”

秦悦犹豫着看了看门，又看了看林彗星。

后者微笑：“我来时已经对过了，你去吧。”

秦悦如蒙大赦，像狮子口下逃脱的羚羊，飞一般地开门逃了出去。

门再度合上，化妆间里空寂一片，静得像座坟茔。

林彗星侧过身去，双手扶着化妆台，弯下腰来，定定地望着破碎镜片中映着的脸。扯着嘴角笑一笑，那是她练习了不知多少遍才练成的笑容，“国民甜心”式笑容，“宅男杀手”式笑，“讨好卖乖”式笑……忽然间，镜片中的笑脸变成了秦悦的。

秦悦说的没错，她们都是卖笑的，卖笑的……卖的时间太久，彗星都快记不清自己的原来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了，只觉得这张笑脸面具好用得很，并以此为傲。秦悦那张笑脸让她觉得恶心，却原来她自己才是最恶心的那一个。

手机铃声响起，备注名：妈妈。

林彗星接听电话：“喂，妈……”

“你到底怎么回事啊？”妈妈怒气腾腾地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，“新闻里说你让大款包了，还有那些，那些恶心的照片！你爸看见以后跟隔壁床的吵架，差点儿被医院赶出去！让你别混那种圈子，你偏不听，偏要去跟人家卖笑！我说最近去出摊，街坊邻居怎么一个个斜着眼看我，原来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丢人！你让我跟你爸的老脸往哪儿搁？要是你弟弟还在……”

林彗星轻点挂断，把妈妈那些指责的话隔绝在那头。她很清楚妈妈接下来要说什么，要是弟弟还在，妈妈才懒得管这个不肖的女儿。偏偏就剩她一个了，还给家里丢人，这是造了什么孽哟……

她轻蔑一笑，呵，这么多年了，还真是没啥新鲜词儿。其实，那天在汇龙饭店给邱谛演的那一出，之所以能演出真情实感来，是因为那是真的。

小时候家里穷，爸爸那些吟诗的本事不能当饭吃，只能靠妈妈摆摊卖炸丸子赚点儿小钱。街坊邻居嘲笑爸爸是给吃软饭的，爸爸气怒之下把人打伤了，在派出所蹲了十来天，赔了人家一大笔钱，把家里的帐捅了个窟窿。然而，这只是个开始，从那以后，爸爸染上了酒瘾，经常因为酒精中毒被送进医院。

自从妈妈生下了弟弟长庚，爸爸才开始戒酒、找活儿挣钱。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庚身上，没想到长庚失踪了，爸爸又开始酗酒打牌，家里的欠账越来越多。

对爸爸来说，彗星就是给他赚酒钱、填窟窿的工具；

对妈妈来说，彗星就是弄丢弟弟，毁掉这个家所有希望的罪人。

甜美人设能赚钱，她就学着去卖笑，每天对着镜子练，直到这种笑容形成肌肉记忆。唱片行业下滑，她就去轧戏、去接广告、接商演，去做流量女明星。

然而，无论她往家里寄多少钱，永远都不能赎罪。

妈妈再打过来，彗星这回连接都不接了，直接挂断。

妈妈不骂到舒坦总是不肯罢休的，一直不停地打，不停地打。彗星不停地挂，不停地挂，母女二人的拉锯战，总是以彗星心理的全面溃败为结局。

凭什么，凭什么，凭什么她要活成个卖笑的，凭什么她努力了那么久，还要听别人的责骂，还是个没人疼、没人爱的罪人？！

手机再响一声，她举起手机就要摔碎！

吱呀一声，门开了。

邱谛站在门口，目睹了她脸上狰狞的泪水。

“你先摔，摔完我再进来。”

邱谛十分绅士地抬了抬手，后退一步准备关门。

“咳，那什么，我，我没有要摔手机啊。”林彗星尴了一尬，举着手机晃了晃，“那什么，信~信号不太好，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，老是打不出去。真是的，信号太太太差了！”

“那些混混都已经控制住，供词也拿到了。需要的时候，随时可以提出来作证，不用担心。”

这次行动，邱谛负责她的安全。那些“碰巧”路过的男生，实际上都是他找来的。他还特地调教了他们的演技，务必将巧合感演得恰到好处。

“谢谢您，邱先生。”

“那……”邱谛好心地指了指她的眼泪，“要纸吗？”

“这儿有。”林彗星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抽出一截卫生纸来，擦擦眼泪，又擦擦手机屏幕，顺手把手机给关了机。说完，她看看邱谛的神色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：“我刚刚没事儿干，就练习了一下叶澜止的哭戏。演得还不算好，情绪不到位，下次我练好了演给你看，哈~”

邱谛忍俊不禁，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：“不想笑就别笑。”

林彗星苦笑着：“只可惜，我这种卖笑的，哪里能想什么做什么。”

“你不是卖笑的，你是一名准演员。”邱谛郑重其事地道，“要做演员，就要活得真实，不应当有虚假的人设。日常中放松地做自己，像一张白纸一样，才能在演戏时全身心投入角色，成为剧中人。”

“说得容易，你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吗？”林彗星自嘲地道，“自私自傲又自卑，黑心黑肺，心狠手辣，刻薄寡恩，脾气超差，暴力倾向……”

她说着，从化妆台对面墙的装饰画框里抽出一个针孔摄像头：“为了防止秦悦反水，我不止录了音，还准备了这玩意儿，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拍摄下来。呵，我这么工于心计，很可怕吧？影视剧里可能有人会喜欢蛇蝎女，可现实中没人会喜欢这样的人。亲，我会失业的。”

“演员，演好角色就好，不需要讨好任何人，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。”邱谛转过身去，握住门把手，“不破不立，既然原本的人设已彻底破灭，不如让真正的自己站起来。”

彗星怔了怔，喃喃地道：“让真正的自己……站起来？”

邱谛看了一眼腕表：“跟姜老六约好的半个小时就要到了，踏出这扇门，就是一个新的未来。既然决定签你，只要你踏实做演员，我和帝厦就会帮你到底。”

邱谛推开门，放化妆师和其他工作人员进来。

他们看到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，很懂事地不多说、不多问。看来姜老六提前给他们打好了招呼，留给林彗星解决问题的时间，不得打扰。

化妆、对词、走位、彩排、调整，所有人都忙得一塌糊涂。

在彩排环节，导演一直在强调克制，让秦悦不要提及金丽文和星云娱乐。都是圈里的，平日里北州娱乐跟星云还要合作呢，得尽量减少矛盾激化的可能。

或许是听说了林彗星和秦悦在化妆间里的交锋，导演还特地叮嘱她俩在游戏中互相让一让，最后一定要握手言和，好符合节目“吐槽笑一笑，恩怨全抛掉”的主旨。

然而，观众入场，节目正式开录的时候，一切都朝着导演意想不到的方向迈进。而邱谛坐在观众席上，静静地见证全过程。

第一环节，大爆料。现场播放掌掴门视频，打码的裸照门图片，以及裸照门发生当夜秦悦鬼鬼祟祟地从林彗星家门进出的视频。

第二环节，大吐槽。在戏谑地吐槽秦悦为红不择手段，拍裸照陷害人之后，林彗星话锋一转，直指有人在背后指使秦悦。秦悦连忙接过话巴子，将金丽文主谋的经过和盘托出。

导演吓了一跳，赶紧下令闭了秦悦的麦。

林彗星早知有这一出，拿出事先藏在座位下的无线充电话筒递给秦悦，冷道：“继续说。”

秦悦硬着头皮说完，导演气得脑袋直冒烟儿。

现场观众一片沸腾，其中彗星的粉丝团嚷嚷着要为爱豆鸣冤，而秦悦的粉丝纷纷表示不相信自家爱豆是这种人，认为是林彗星逼迫所致。吃瓜群众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，谁气势凶猛些就帮谁说话。观众席上炒作一团，险些打起来，导演赶紧“扑火”，吩咐先把火源——林彗星和秦悦——送下台去。

“大家不要吵了！”秦悦站出来，泪流满面，“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，是我做错了事，彗星姐没有逼迫我。大家……呜呜，大家不要再为我吵了啦。”

看秦悦这副可怜样儿，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被欺负了，忍辱负重呢！

林彗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，抢过话筒道：“是我逼她的。”

此话一出，现场霎时安静下来，所有人都注视着林彗星。

导演正准备继续“扑火”，郑业民突然跑过来，把手机递给他：“姜总的。”

导演接了电话，一边听，一边不停地点头称“是”。他挂断手机，左右看了看，下定了决心：“一号机准备，对准林彗星！游戏组准备，更换B方案！”

大屏幕上显示出林彗星的脸，还是那张娇俏可爱的小脸，还是那双亮晶晶的葡萄眼儿，还是那对甜蜜蜜的小梨涡，还是一张带着笑容的脸。可是，那笑容不再甜腻、不再讨好卖乖，而是自信、成熟，带着睥睨芸芸众生的傲气。这样的林彗星，是大家从未见过的。她像一块巨石，骤然降临，压住所有人的躁动。

“在座的朋友，应该都看过我的那些照片吧？你们在网上都发表过什么言论呢？

“娱乐圈真脏，林彗星就是个绿茶婊！

“林彗星滚出娱乐圈，不然我就给她P遗照，咒死她！

林彗星夸张地复述网上的咒骂，忽又停住了，言笑晏晏地望着观众席，“除了我的死忠粉，没有人相信我是被人陷害的，都狠不得我下一秒钟就被扒皮游街，脖子上再挂一双……嗯，破边儿小白鞋？打对勾的那种。”

观众们没见过有人能把这种黑历史说得这么云淡风轻，还自带喜感的，有人登时被逗乐了。笑了一小会儿，他们又安静下来，觉着这林彗星看起来好像也没有网上说的那么“婊”，等着看她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
“现在有秦悦的视频和证词作证，还是有人怀疑我的清白，说的好听点儿叫‘思维定势’，说的难听点儿叫……”林彗星点了点脑壳儿，不无可惜地道，“侬脑子瓦特拉？”

说完，她自个儿笑了场：“其实我没资格说在座的各位，因为我的脑子，也挺‘瓦特’的，开十辆改良蒸汽机都运不完里头的水。”她歪着头，拍拍耳朵，像是要把里面的水倒出来，一脸认真。

“你那脑子里灌的是什么水啊？！”秦悦的一名男粉站起来，嘲讽地道。

林彗星一怔，目光扫过邱谛，却见他嘴唇微启，用口型告诉她：“别怕。”

怕？不怕，她豁出去了！